她有四个名字，四种位置。

她用得最久的是米荔，Milly的中文变体，经纪公司称这是特意给她想的名字，因为它最衬她的声音，清脆灵动，又不过分甜腻，像一颗初夏时节包含汁水的鲜荔枝。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然后她身份证上的名字：江筱琳。原本是江晓琳，初中升高中时被她硬改成筱。第四个名字莫烟烟，最短也最局限，会用温柔、调侃、认真的各种语气念这个名字的人只有季青城，他已和米荔无关。

01

米荔在录音室里做电台节目的最后十分钟，深夜十一点开始的节目，主题是恋爱心理学。她用一把好嗓音念听众来信，回答诸如为何女人分起手来总令人猝不及防等一系列问题。听众就是二十岁上下的小姑娘，一门心思认定米荔的恋爱经是一本圣书，于是，经纪公司捉准机会为她出版一本书，里面充满字号放大加粗的金句。米荔未来要用半个月时间跑六个城市做签售，公司大方派一位实习生做她的助理，就是阿间。

阿间一年前大专接本科毕业，整个人是看得出来的新手。他们在公司会议室里第一次见面，那天，米荔扎在长桌最角落的位置看漫画，阿间走过来和她打招呼。她第一眼觉得这个男孩子怯得令人生厌，像一团一揉就烂的水信玄饼，而第二眼她看见他笑，又觉得这个笑是很好看的，于是第一印象正负相加变成零，她不记得他了。同事问这位新助理如何，她想上好一会儿，最后摇头说不知道。

同事安慰阿间：“她这个人就擅长挑人毛病记，你没被她记住，说明你没毛病。真的，兄弟，看好你。”

末了对阿间竖了一下大拇指。

阿间起初不相信米荔——不相信江晓琳真的不记得自己，他们在初中生物实验课上同组了一整年，研究显微镜下的植物细胞。江晓琳瘦瘦小小的一个，长头发扎马尾，母亲不准她去理发店，不准把精力花在打扮上，她就自己用手工剪刀剪一个刘海挂在眉毛上面。十根手指都悄悄涂满透明指甲油，手腕上戴一串编织手链。阿间觉得江晓琳是好看的，当然现在的米荔也好看。米荔的头发剪到耳朵，染成一种灰绿色，刘海不要了，露出眉心一颗痣，眉毛形状细心修过又漂过色，没有一处不精致。阿间和她一起吃过几次午饭，然后他必须得承认，她不是，已经不是江晓琳。

他们有天一起坐地铁，阿间回家，米荔去购物中心一个人逛。米荔快下车时，阿间没忍住问她记不记得自己。

“我们初中是一个班的。”阿间说。

米荔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哦。”

“你记得吗？”

“要是我说不记得，你是不是就生气了。”米荔扯开嘴角笑，“所以呢？你该不是特意来找我的吧，你听了我的节目？”

阿间解释，节目他听了，要说是不是特意来找她，说是也不是。他恰好在这个时候毕业，恰好进到这家公司，而恰好米荔需要一个助理，于是他向上司表明一点意向，上司乐得有人主动接下这苦差，米荔那么难搞，和她相处两个小时就已经要命，半个月！不如去死。

02

江晓琳想做明星，她读小学那一年，是铺天盖地的张柏芝海报贴满校门口小卖部那一年。十八岁的张柏芝黑发白裙，惹她在家中翻出母亲的白裙子套上，守着镜子前前后后照，不料那天母亲提前下班回家，扯着她头发一顿打，打完了又扮好妈妈形象，和她面对面坐着说要听她的想法。江晓琳原原本本地说了，母亲听完开始笑，笑一半作势要打她，放下手后接着又笑。她说：“不可能的，你那么丑。”

此后在家中，江晓琳多了一个新外号，叫“小丑孩”。母亲先叫，后来父亲也跟着叫。她听了生气，抗议，但母亲不理。一天在饭桌上她们吵起来，她气急摔下饭碗回房间，关门关得超大一声，她把脸整个埋在枕头里哭，哭一会儿又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本小开本音乐杂志，一边抹眼泪一边翻，最后几页是化妆美容板块，页边上写一行粉红色胖乎乎的字：女人，没有丑的。

江晓琳把这句话当自己座右铭，从此开始不管母亲说什么，她从小学升到初中，初中学校离家步行就十分钟，但她坚决不回家吃午饭。漫长的青春期，她用她的刘海、指甲与几元一个的手饰与家庭规则、校园规则做微弱的斗争，收成不清，她不放弃。

后来她马上要中考，执意把自己名字改成江筱琳，只因为她觉得晓琳土，筱琳就不一样。她成绩在学校里算可以的，在全年级里排到前五十名，能考进市里一所重点高中。母亲虽然不懂她的坚持与审美，倒也同意下来。于是，她正式成为江筱琳。

她离家远了，开始住校。六个人一间的宿舍，她觉得新鲜又开心。高中的女孩子都开始喜欢打扮，买小梳子和小镜子，眉笔和睫毛膏，江筱琳是班里最早一个做离子烫的，一进教室便被一群女孩围着摸头发夸漂亮，她彻底升级成全年级公认最好看的女生，高三时她把头发剪短到肩膀，引一群人跟着模仿。

高考之前，她跟着室友参加一个聚会，给室友的朋友撑人数。进餐厅包间之后看见里面坐了一屋人，有同级生也有大学生，坐她旁边的就是大学生，只比她大一岁，但已经是大学二年级。他学经济，同时在电影学院的同学开的工作室里玩，他们毕业作业想拍一部民国电影，名字还在想。

电影学院。江筱琳眼睛亮一下。

“你高三啊？”他问。

“高三。”

“怎么样，想好要读什么专业吗？”

“还没。”她摇头，“选个不用读高数的吧。”

他笑。“讨厌数学啊？”

她也笑一下，说：“想读中文吧。或者戏剧文学。”

“喔。”他赞许地点头，“那以后你可以给我们写剧本。”

“可以啊。”她就等这一句话，笑得更无懈可击。“你叫什么名字？”

“季青城。”他说，“你呢？”

“江筱琳。”

聚会还没结束时季青城要先走，他先和他几个朋友打过招呼，又重新绕回江筱琳身边，对她说今天先走了，以后再联系。

以后？没有电话号码怎么以后。江筱琳当下反应过来季青城这一套社交辞令，但她不管，她叫住他问他要电话号码，拿自己手机给他拨过去，又眼尖看到他手机是诺基亚最新那一型号，全键盘的。她盯着他将自己姓名输进通讯录，然后笑着讲再见。

她并不觉得自己会陷在季青城这个人身上，他外表毫不惹眼，就是寻常大学男生那一套基础打扮，自我介绍也稀松平常，转头便忘了。她硬要留下他电话号码的理由倒也不全是为了他口中那一批电影学院的朋友们，而是怀着一点恶意故意想打破他包装良好的敷衍，并且成功收场。

十六岁到十八岁的江筱琳，只清楚自己不喜欢什么，而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03

江筱琳考进大学，军训快要结束时，季青城先给她发了短信，问她在做什么。

她从床上一下坐起来，但短信倒是回得简洁：军训呢，快累死了。

季青城回：惨。我们大二才军训呢。

江筱琳笑一下，敲字：都一样，早晚都是一刀。

最后选了什么专业？

英语。还没摸到书呢。

我准备考托福呢，超难。

江筱琳考虑要回些什么，季青城又发来下一条：军训完请你喝咖啡，我朋友的毕业作业你记得吧，缺女主角。

要找我呀？

试试嘛。主要想请你喝咖啡。

结果江筱琳过一个半月才赴这个约，十一月半，穿薄风衣的季节。他们约在市中心一家星巴克见面，季青城点热巧克力，问她喝什么，她说冰美式。

大三的季青城看起来并没怎么变，仍旧一个短平头，白色T恤与运动鞋，整洁却谈不上讲究。他们拿了饮料到座位上，季青城说：“觉得冰美式太苦了，只能喝巧克力。”

“喜欢甜的喔？”江筱琳笑。

“是吧。”季青城也笑，她这时才留意到他的笑是非常好看的，突然连带着被她鄙视过的没品的衣着都顺眼了起来。那不叫土气，要叫自然与无修饰，要叫不靠外在装饰体现自己价值。接下来他们聊她刚刚开始的大学生活，季青城讲他当时如何加入学生会，又因什么原因退出。他说那之中的人多少太功利了些，他不喜欢。

“怎么说呢，”季青城笑笑，“就很明显的，都为了为未来就业增加筹码。但其实如果眼光放得更远，就不必那么费力去争取筹码。”

另一世界的逻辑。但十九岁的江筱琳，无法确定也辨不清自己所处的世界是哪一个。她仅清楚从前不曾有一个人如此和她说过话，季青城眼中是坦诚与泰然，仿佛已经拿她当作好友。接着他开始对她讲他们当下正筹备的那一部毕业电影，民国背景，只因为他喜欢那个时代里一种特殊精神，不为展示出来说服他人，只为令自己内心更清晰。而选择江筱琳的原因，是他觉得她接近他想象中那个形象，骄傲又倔强的，而且可爱。

季青城无比坦白的夸赞却令江筱琳沉默下来，她始终不清楚自己是怎样一个人，现在，突然多出一个人，给她三个令她心动无比的关键词。将近二十年，她在一片混沌里活过来，心跳过速的次数都不如这一天多。她把从书中学来的冰美式咖啡最酷的说法抛在脑后，决定从此只喝热巧克力。她只用一瞬间便陷进恋爱情绪之中，季青城，她在心中默默念这个名字，季，青，城。

回学校后，她一头扎进图书馆恶补民国时期书籍，恨不得能把大事件时间线名人传记时代精神通通嚼碎了咽进肚子里。同一类书读得多了，整个人也不自觉透出相似气质来。她穿着打扮也改了，不穿运动鞋，更不要大LOGO，母亲奖励她考上大学，破天荒想给她买一支香奈儿口红当礼物，她摇头拒绝。

“俗。”她说。

剧本中的女主角名叫莫烟烟，不施粉黛仍貌美动人。她坚信这一条，并果断把过去的自己否定掉。她把周末都留给季青城，即使他有时平日里找她，她也准时赴约。季青城有时候会问她课堂内容，她怕讲不出来让他失望，便每一堂课都听得仔细。下半学期有一门课，专门分析英国小说，《孤独的伦敦人》《绝对新手》《金色笔记》等等，她记得清楚，之后去和季青城聊，他读过一部分，不知道的他便笑着听江筱琳讲。他已经不用全名叫她，而是改叫她烟烟。他讲话之前习惯于先叫对方名字，“话说，烟烟……”“烟烟，你知道……”每次听到，她心头永远柔软地一颤。

04

阿间拿来签售的行程表给米荔，她不看，要他读。他叹一口气，拉一把椅子坐下读：“第一站，南京；第二站，徐州；第三站，嘉兴；第四站，珠海……”

阿间把六个城市都念完，问米荔有没有什么意见。她说没有。

此时阿间正在追她。他入职满一个月，和米荔一起出过一次差，又为她送过四回夜宵。她的节目时间段太晚，阿间打车送她回家，在路上对她说要她最好能换一个时间段，能好好休息。米荔先笑，之后冲他挑眉：“公司是我家开的啊？”

他习惯了她的冲劲儿，好像讲话不会好好讲，看谁都不顺眼。但他觉得她心中没有恶意，他看她的时候，眼前像叠了一沓十余年的时光滤镜，好像面前的人还是江晓琳。初中毕业那年，其实他想清楚自己打算在江晓琳的同学录上写什么，就写如果十年后如果双双单身他一定要追她，和她在一起。不过江晓琳没有同学录，填完中考志愿后，她整个人从交际圈消失，原因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也没有什么想要延续。

阿间大学和研究生期间各谈过一次恋爱，都无疾而终。第二个女友给出的理由是在他身上看不到未来，他不明所以，但女友不愿再作解释。

在深夜的出租车上，他想去抓米荔放在座椅上的手，忽然想起前女友的话，停顿了一下，就这一瞬间，米荔把手抽了回去。

她放在包里的手机一震，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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